时光撰稿人 | 天通苑八两金
多看书,少说话。
上周,我们终于见到《分手的决心》庐山真面目。
看罢之后,感叹有三——
其一,汤唯果然是个既挑导演又挑角色的演员,有着遇强则强的本领;
其二,朴赞郁还是惯于用娱乐的形式来包装沉重的主题,且剖白精准;
其三,正因为朴赞郁的精准,让这部电影好,也不好。
关于汤唯的特色表演,前前后后都有过不少的解读。
今天,主要来聊聊后两个。
朴赞郁的一双妙手之下,如何让一出俗套简单的爱情故事变得神秘丰富,又如何失却一些电影必要的“余味”?
《分手的决心》
*以下内容全是剧透,请在观影后阅读
猎人与猎物
高级的猎人,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。
《分手的决心》精准之妙正在于,它讲出了爱情的危险性。
电影中,朴海日扮演的警察海俊,在调查一起意外坠山案件中,认识了汤唯扮演的死者妻子瑞莱。
原本悬疑的走向,也在瑞莱的一步步“引诱”下,演变出了爱情。
最开始,瑞莱之于海俊,仅仅是被怀疑的对象,就是长得有点漂亮罢了。
在问讯的过程中,原本占据上风又步步紧逼的海俊,也表现出极强的专业性:
停尸房里,注意到瑞莱左手有抓伤,急诊室里,证实这个女人曾被家暴。
这些既定事实,让海俊几乎断定瑞莱就是凶手。
距离坐实罪名,只有一步之遥,但也正是这个档口,两人切换了猎人与猎物的“身份”。
相比于海俊,瑞莱的出手显然更加迅速而又精准。
当她被要求配合调查提供DNA时,就意识到警方正在接近真相。
于是,她一边接受口腔拭子,一边观察负责这桩凶案的海俊,与此同时注意他戴着婚戒。
瑞莱最明显的策略,是在审讯室里看似无意地暴露自己大腿位置的抓伤。
在审讯阶段,当然是正常的。
但导演特意用一位女警的闯入造成尴尬瞬间,意在提醒大家:这段警匪关系,要开始变得暧昧。
或许是担心这暗示还不够明显,朴赞郁又安排俩人在审讯室里吃高档寿司(海俊特别的款待),以及饭后洗漱的戏份。
这场戏里,瑞莱不仅重新戴上自己的戒指,还要喷涂香水。
当她重新坐在对面,海俊深吸一口气,这场猎人追逐猎物的游戏,彻底不一样了。
为什么不厌其烦地用大篇幅勾勒这次审讯?
因为后续剧情的每一次推进,都是以这场戏为起点。
真爱不能说出口
朴赞郁是个对“原罪”概念,有着异于常人之迷恋的导演。
每个人都要对自己最初的选择,尤其是关乎身份和身体的选择,付出惨重代价。
其代表作《共同警备区》《我要复仇》《老男孩》以及《亲切的金子》,无不如此。
《分手的决心》当然也不例外。
稍有不同的是,朴赞郁这次把原罪之恶,蔓延到了爱情这一形式上——
在二次审讯过后,朴赞郁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观众:尽管充满新鲜、诱惑和刺激,但真爱很危险。
对瑞莱来说,她随时都有被识破的可能;对海俊而言,这危险就更具象也更有毁灭性。
他是警察,天职就是缉拿凶犯,结果不仅因为私念网开一面,甚至在得知真相后,主动成了帮凶,告诉瑞莱怎样处理证物才能脱罪。
更惨的结果在后边,瑞莱嫁了一个金融骗子,被讨债的人打得遍体鳞伤。
海俊则一蹶不振,调岗到妻子工作的偏远城市,原本缉拿杀人犯的日常工作,变成了只能抓捕偷鳖贼的小活儿,甚至吃着堆成山的石榴,也没办法在妻子面前重振雄风。
越是不能与妻子正常同房,越是绞尽脑汁想去证明瑞莱就是第二次罪案的真凶,就越能证明海俊隐藏心底的感情。
这也是两人在雪夜登山时,瑞莱问海俊“那天在市场碰到我,有没有觉得自己又活过来”的原因。
这就是朴赞郁的精准之妙。
爱情的本来面目,并不是你侬我侬的甜蜜与烦恼。
相反,真正的爱情,有着自我沉溺的、毁灭一切的激情与本能。
纵览那些经典爱情电影,比如成濑巳喜男的《浮云》,或是费里尼的《卡比利亚之夜》,无不如此:主角都是宁愿失去所有,也要臣服在对方面前。
无论海俊还是瑞莱,都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一旦起作用,就会彻底把自己撞出正常的生活轨道,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奔赴对方。
但这并不是爱情的全部,朴赞郁的厉害在于,他用一句台词点出这种爱情的终局,也就是瑞莱的那句话——
你说爱我的瞬间,你的爱就结束了。
爱情就是对常规生活的突破,而当突破常规成为常规本身,爱情自然也就消失不见。
余味缺失
越是经典的爱情电影,越会拷问爱情的疼痛感和真实性。
因为爱情的纯度越高,它就越危险,越具备破坏性;因为它是你自愿失去所有而臣服在对方面前的欲望,是你即便消灭自己也要把自己融入到对方身体乃至生命力的冲动。
所以童话之外的大部分爱情,其实并不美好。
这就是它为什么要叫“分手的决心”。
因为爱情的双方,都没办法承受这种情感带来的破坏性。
第一次提出分手的是海俊,因为瑞莱彻底摧毁他原本引以为豪的自负和自傲,让他成了一个为爱放弃职责的小丑;
第二次提出分手的是瑞莱,这个从一开始就不断被抛弃和欺侮的女人,此时不仅向海俊证明自己感情的真实性,更得到他真爱的回应——于她而言,这就足够。
那一刻她需要做的,就是抹掉海俊曾经协助自己、沦为帮凶的事实,用自己的死,去保全心爱之人。
必须得承认,当瑞莱抱着小桶躲在沙坑里等着被埋时,朴赞郁在《分手的决心》里的所有设置,都有着手术刀一样的精准。
但是,这种精准实在是太过严丝合缝,以至于没有给角色甚至故事里的其他元素,留下一点多义性的可能空间,导致《分手的决心》成为一个单一主题盖过复杂人性的实验。
或者换个更直白的说法,为了把爱情的危险性说透彻,它牺牲了主角们生而为人的模糊性和复杂感。
让人物的目的性和功能感都太过明显,以至于成了我们通常意义上说的“工具人”。
这也是当下不少评论里,都在夸赞的细节。
比如瑞莱引用孔子说的那句“智者乐山,仁者乐水”,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对“山”与“海”的关系的解读。
类似还有对监视、眼睛和其他细节的处理。
就像把审讯室暗示成幽会场所一样,朴赞郁把海俊对瑞莱的监视,变成了一场大型的偷窥和意淫。
眼睛也是。
除了死人眼和死鱼眼的盲目指向,两人关系得到确证的场景,发生在佛寺里。
佛祖的悲悯之眼和天王的怒目之眼,既是从更高层面上为这份感情作证,却也从朴赞郁擅长的宿命角度,道出了这份注定被审判的感情,不得善终。
其他细节就更多了,比如情趣暧昧的融化的冰激凌、瑞莱家里的海浪壁纸、两人多次被强调的重叠呼吸声,以及海俊不断散开的鞋带……
这些都不是性暗示,而是性明示了。
这些设定的好处,当然是容易被解读、容易指向主题的诉求。
坏处就是,实在太容易被解读,以至于失去余味,导致电影变得很干瘪。
举个例子来对比,或许更好说明,比如上文引用的成濑巳喜男的《浮云》。
其中有个多次出现的细节:每次女主去找男主,都被伤得很深,离开他家时要走过一条巷子,巷子里要么是几个家庭主妇在洗衣、刷锅,要么就是几个孩子在一本正经地玩过家家。
这个反复出现的细节,就跟电影背景里,总是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汲汲营营地谋生一样,它们让女主的感情,不再是悬空的,而是有了硕大无朋的社会现实去依凭。
由此反观《分手的决心》,这个故事里除了瑞莱和海俊,其他角色几乎不存在单独的价值和意义。
比如海俊的妻子,她与丈夫的情感撕扯,本来可以让男主的抉择显露出更大的疼痛感。
可是电影却一闪而过,只是让她结尾带着石榴和王八,面无表情地上了其他同事的车,而后扬长而去。
原本横亘在海俊与瑞莱之间最大的“道德障碍“,一下子就轻易“移除”了。
从这个角度来说,《分手的决心》太过强烈的主题诉求,让文本失掉本来可以更复杂、更多义的可能,也因此对人性的幽暗不明,失去更深探知的可能。
毕竟,电影还是要有余味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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